目前分類:至死‧不渝 (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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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一月十四日,凌晨一點十五分
 
  我們很快喚醒了那三個護士。

  羽瑄和她們,有的扶著後腦杓,有的撫摸著脖子上那看似被繩索勒出的淺淺紅痕,全是面面相覷,對於剛剛發生的事沒有絲毫印象,只以為自己可能累到睡著了,但一醒來就是在這個樓梯角落。

  她們問發生了什麼事?而我把從值班室開始的所見所聞大略說了一遍。

  「王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聽完她們只是不斷道歉,很顯然我剛剛的說詞根本沒有人採信。折騰許久,我們回到了房間,本來我說要立即出院,但羽瑄卻說了一件,讓我該震驚卻又震驚不起來的事。

  「下午的時候,醫生說你腦子裡有一個血塊,應該是上次車禍的後遺症吧。」

  「所以,你會頭痛,會看到幻覺,可能也是這個原因吧。」

  幻覺?才不是。因為妳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跑到那個地方,不是嗎?與其說是幻覺,我可以直接了當的說是靈異事件,只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那一件事,也不知道那些像是某種儀式的細節,又代表了什麼。

  還有,她剛剛說上次車禍?這表示王致鈞已經出過車禍?

  趁這個機會,我問了問羽瑄一些細節,畢竟腦子受傷是很棒的藉口,可以詢問很多王致鈞應該知道但我毫無所知的事。她不捨與訝異的表情,似乎是在心疼我竟然忘了那些事,當然不會察覺到其實我並不是她所關心的那個人。

  幾個月前,王致鈞在台北出了一場車禍,但聽起來不是多麼嚴重,羽瑄甚至是在許久之後的某次見面才知道這件事。而曾經有約末兩個禮拜的時間,他會間歇性的頭痛,但很快地就復原了;復原之後沒有絲毫的後遺症,所以兩人也就認為,是真的痊癒了。

  看樣子,再一次復發的頭痛,便是剛剛在客運上;但原因,是我打了一通給自己的電話。這樣看起來應該是完全沒有關連的兩件事,甚至可以說,那詭異的雜音才是這次頭痛的主因。

  那到底是什麼聲音?跟手機電話的收訊應該無關,而是只要我打給自己就會出現這聲音?為什麼?而且剛剛在醫院時,這雜音也伴隨著詭異景象出現,這代表什麼?其中是什麼關連?

  接著,我又開始質疑起來,因為所有的人事物都是那麼的連貫與栩栩如生,所以這不是作夢?那麼,我到底是為什麼會回到過去,附身到王致鈞身上?我又該做什麼才能回到原來的、我自己的身體與時間?

  我不知道。

  隔天一早,我便去辦了出院手續,主治醫生交代兩天後要記得回診,然後依照新的觀察來決定是不是要開刀。拼湊出來的線索讓我可以感受到,王致鈞距離死亡的時間越來越近了,但我能做什麼?我還是不知道。

  接著,我們坐了計程車,要回到王致鈞住的地方。

  沿途看著車窗外流逝而過的街道與建築,雖然只是我偶爾路過的地方,但四周景致是可以和記憶相連的。這讓我更難捉摸現實的界線,彷彿現在發生的一切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份,這種真實感讓我徬徨與不安。

  而我一直以為王致鈞和羽瑄一樣住在花蓮,但想不到他是台北人,念的也是台北學校,一種說不定我跟他真有什麼淵源的想法也在腦際飄過。待停了車,付錢、上樓,公寓三樓數十坪的房子裡並沒有其他人,但卻有住過一家子的感覺;羽瑄沒說什麼,我也不方便問人哪去了,因為連親人的下落都不清楚,只會讓羽瑄懷疑我的腦傷嚴重到了很慘的境界。

  我們放下行李,我正準備晃幾圈熟悉環境,一雙手已圍住了我的腰。

  「致鈞……我好怕,你知道昨天醫生說你腦子有血塊的時候,我差點暈倒嗎?明明你當初說只是小傷的……」

  「不要怕,我不會有事的啊。」我安慰著她,雖然我知道,事實不是這樣。可能再過不久,王致鈞就會……等等!王致鈞會死,是因為腦袋裡的血塊,然後呢?是因為他選擇動手術而失敗,還是因為放棄了才過世的?如果我知道他當初是怎麼死的,那是不是可以救他?

  一種似是而非的恍然大悟在我腦中盤旋,這難道就是王致鈞讓我回到過去的原因嗎?因為我可以救他?

  但我為什麼要救他?他為什麼要選擇我來救他?

  「我不會再跟你吵架了,我不會再任性了,我只希望你能好起來。」這時,羽瑄抽噎的聲音,伴隨著我背上濕熱的觸感,讓我心痛、也猶豫起來。

  因為我,會愛上羽瑄嗎?因為王致鈞知道我喜歡她?知道我會愛上她?因為我會不忍羽瑄的難過,會願意成就她的幸福,所以救王致鈞一命嗎?我是……這麼偉大的人嗎?

  可惡!王致鈞到底在想什麼?

  不知道!可惡!我不知道!

  我的眼眶開始濕潤,胸口一陣絞痛,這些矛盾取代了該死的頭疼,折磨著我。

  我只能努力平撫著情緒,試圖將這些痛苦拋諸腦後。

  「我知道,我現在想休息一下,可以嗎?」羽瑄放開我,揉著哭紅的眼睛,故作堅強地笑著;而我安撫她後,也走到客廳的沙發前,躺了下去,閉上眼沈思著。現在的我,需要冷靜地尋找更多的線索、更多的資訊來解開這些謎題,第一步,自然是先打通那該死的電話。

  至於這些煩惱,先擱著吧。

  羽瑄走到客廳一角,拿了件外套過來蓋在我身上,然後問道:「餓了嗎?我幫你弄午餐吧,你有想吃什麼嗎?」

  「隨便吧。」我隨口應著。
  「那,我出去買便當好了?有想吃什麼嗎?」
  「妳決定吧。」我還是敷衍著,假裝要睡的樣子。

  羽瑄到茶几前抽了幾張衛生紙,擦著眼睛,然後走過來撫摸我的額頭說:「不舒服要記得打給我喔。」她勉強地笑了笑,然後拎起包包,往外頭走去。

  一待她關上大門,我便立即起身拿起室內電話,撥打自己的手機號碼。

  『嘁嘁嘁……嘁嘁嘁……嘁嘁嘁……』最後一個號碼剛按完,話筒依舊傳出同樣的雜音,我依然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但我卻不想掛斷它。私忖,或許,另一端,我或王致鈞會接起電話也不一定。

  『嘁嘁嘁……嘁嘁嘁……嘁嘁嘁……』當然,頭又開始劇烈地痛起來,痛到我想把自己的頭給砍下;但我還是不掛斷它,因為或許我可以撐到它被接起。

  『嘁嘁嘁……嘁嘁嘁……嘁嘁嘁……』「喂?」終於,我聽到了一個聲音。那是我的聲音嗎?或許是吧。

  『嘁嘁嘁……嘁嘁嘁……嘁嘁嘁……』但我來不及說些什麼,便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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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一月十四日,凌晨一點零六分
 
  「先生?起來囉!到台北囉!」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耳邊傳來這個聲音,我想睜開眼睛,才驚覺自己的眼皮本來就是睜著的。眼前所看到的畫面,還是醫院裡那個昏暗的轉角,還是像木偶般吊立著的三個護士。

  可是我耳邊,卻有那樣的呼喚聲。

  我大概知道,或許是我該醒了,該從這個惡夢裡醒來了!只是我眼前的畫面,仍舊停留在夢裡頭的殘像。於是我開始用力,使盡全身的力氣要讓自己動起來,我想這樣能強迫自己轉醒——以往半夢半醒間、類似鬼壓床的時候,都是這麼樣成功解脫的。

  嘗試了許多次,我努力移動著酸痛、麻痺、難以動作的身體,許久許久,終於吃力地坐了起來;但頭上猛烈的劇痛,以及那依舊纏繞『嘁嘁嘁……嘁嘁嘁……嘁嘁嘁……』的可怕雜音,很快地讓我回到不安。

  因為,勉強起身的,不是我。

  是王致鈞。

  這時的視覺,和觸覺聽覺呈現完完全全的落差。我一邊聽著司機喚我起來,甚至感受著他在撥弄我的肩膀,這些感覺不斷此起彼落地交錯著。

  但我視線裡唯一的畫面,就是醫院走廊。

  我不知如何是好。閉上眼、念佛經、睜開。

  一樣。

  「怎麼睡這麼熟?」我彷彿聽見司機不再理會我而遠去,同時,在我閉上眼又睜開的那一點時間差,三個護士已經貼到我的身前。

  三襲長髮落在我正前方,那三雙眼珠子在髮隙間閃爍。也許是直視太久的關係,我總覺得她們的瞳孔不斷地放大,然後,隱隱約約地,眼球裡映射的,像是一個奇怪的暗紅色符號。

  那是什麼符號?什麼圖騰?我在哪裡看過嗎?

  對!我曾經看過!可是卻想不起來!

  看著那熟悉的詭異圖騰,耳鳴的雜音和頭痛竟然變得減緩,不再那麼持續且慘烈的折磨著,但就在我因為沈迷這注視而稍微恍神的時候,脖子後方感覺到被疑似髮尖的東西刺著。

  頭髮?脖子?羽瑄嗎?

  不對啊!她沒那麼高!幾乎矮我和王致鈞一個頭,髮尖會碰到我,唯一的可能就是——她被吊起來了!

  我從閃神中驚覺,連忙著急地轉過身,眼前的視野此時正對著羽瑄的腰際;而一條看不見的繩索彷彿綁住了脖子,緩緩地把她吊上去。我潛意識地立即摟住她,用力往下一拉,於是,羽瑄又摔了下來,我也因為失去平衡,撲倒在她身上。

  「致鈞?」這時,我聽到了一聲呼喚,方才她的頭狠狠地撞到地面,似乎因此清醒了?這時的我才意會到,她是不是會受傷?還有,如果剛剛的那條「繩索」是很牢固的,會不會反而害了她?但這些事除了擔心一陣我也無暇再多想,連忙扶她起來,然後催促道:「快起來!快走!」

  「怎麼了?啊!」羽瑄先是一陣茫然,接著對我尖叫起來。不用說也知道,她一定是看見了後面的那三個護士。

  「快走啊!」我連忙要拉住羽瑄起跑,但手卻撲了個空。

  因為她衝到了我的背後。

  接著,背後是她的聲音:「妳們還好吧?」

  什麼?糟糕!她的危機意識被愛心給覆蓋了嗎?

  聽到這些,我連忙轉過頭,但只見那三個護士暈倒在地上。

  怎麼會這樣?她們剛剛不是被鬼附身嗎?所以現在是那些鬼退駕了?

  「剛剛發生什麼事了?」羽瑄蹲在一旁,看了看她們,然後別過頭問我,我考慮著要不要回答,但同時,也發現一件很糟糕的事。

  我完全聽不見司機的聲音了。

  這是明白地告訴我,自己不但沒有醒來,反而被拖回夢裡頭。所以現在,我的一切知覺,又回到這醫院裡,又和王致鈞完全重疊。

  絕望中唯一欣慰的兩件事,是那雜音也變得微弱。

  而頭,似乎不是那麼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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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一月十四日,凌晨十二點卌七分
 
  差點窒息。

  倒吸的那一大口氣哽在胸間脹得發痛,我幾乎無法將它嚥下,咳了許久。然後,有一段時間我根本不知如何是好,進退兩難地躊躇在門口。

  羽瑄怎麼了?她現在和那些護士一模一樣,這動作代表什麼?被鬼附身?所以羽瑄也被鬼附身了嗎?那怎麼辦?

  徬徨與思考的時間不能太久,以免猶豫到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於是,在決定瞬間,我衝上前用力搖她。

  「羽瑄!羽瑄!醒醒!起來!」我不斷喊著。

  在她垂下的細髮間,朦朧中可以看見她的眼睛,她並不是睡著,正睜大眼睛瞪著我。可是她眼珠無神,全身隨著我的搖晃無力地擺動,直到我放了手,她便依樣,踮著腳尖,站著。

  『嘁嘁嘁……嘁嘁嘁……嘁嘁嘁……』然後,那可怕的雜音隨著我靠近羽瑄變得更加大聲!彷彿是從她身上傳出來的。不!確切地說,這些聲音感覺像是一直在我腦中,只是在這時候變得更明顯!

  頭又更痛了!像是有誰拿鐵鎚不斷用力敲擊著腦殼,並在一定規律的時間攪拌著,直讓我感覺整顆腦被拿到果汁機裡搗爛。我幾乎站不穩,如果不灌注力氣在平衡上,根本會暈倒在地上。簡單地說,自顧不暇。

  不過我還是緊咬著牙,利用牙齦與齒根傳來的痛覺壓抑頭疼與暈眩,然後硬衝上前,抱住羽瑄,奪門而出。

  出門的瞬間,我看見那三個護士離開了值班室,立在走廊上,這令我毫不猶豫地往另一端衝去;雖然每每望見她們時總是僵立在一旁,但每當我再回頭,總覺得她們似乎比之前靠近了些。

  每次回頭,都離我們更近了些。

  我不敢也無暇回頭,只是抱著羽瑄,使盡全身力量地往前衝;走廊的盡頭是逃生門,推開之後外頭應該是樓梯。於是我踹開門,不假思索地往下頭衝去。

  在轉角瞥見樓層數時,我差點傻眼。

  14樓。

  所以要爬十三層的樓梯?管他的!衝吧!我抱著羽瑄往樓下奔馳,並不斷注意著樓層數是否遞減;要是這種時候又遇到怎麼爬都是十四樓這種鬼打牆的鳥事,我真的會瘋掉!

  還好,沒有。

  就這樣,我抱著她,在極度昏暗,只有一絲綠光照明的樓梯間裡不斷繞著圈;沒有時間,也不想花心力看看後頭是否有東西追上來。

  但不知是我衝太快、沒站穩;或是我頭疼、總是暈眩;或者是不斷地繞圈讓方向感更模糊,在7樓的時候,我在幾陣天旋地轉中跌了一大跤。大約半層的樓梯,我和羽瑄摔著滾了下去。

  我已分不清這暈眩是因為翻滾還是之前的頭痛,只看見紅色的水珠正一滴滴地落到地面。

  鼻血?摔破頭?先不管了!先走再說!

  但我一抬頭,便看見羽瑄低頭瞪著我。

  她仍是一樣踮著腳、垂著頭,彷彿有繩子拉住脖子把她吊起來,讓她維持這樣的姿勢。

  甚至有種腳尖已經離開地面在晃動的錯覺。

  這不禁讓我背脊發寒。

  我轉頭不要看她的眼睛,不要讓那空洞的眼神停駐在腦中;但轉頭時,立刻看見樓梯上一層的轉角,那三個護士正立在那。

  果然,跟過來了。

  她們在追我嗎?還是羽瑄?

  我搖搖晃晃地試圖站起來,但頭疼讓我又筆直地摔回到地面,於是我躺在地板上,和那三個護士無神的眼珠交接。

  就這樣,持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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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一月十四日,凌晨十二點卅九分
 
  我的頭更痛了。

  雙胞胎?然後變成情侶?他們到底在搞什麼鬼!

  我腦中很快跑過無數問候全家族的髒話,這種小說和電視劇裡頭才會出現的爛劇情竟然給我碰上,任誰也會火冒三丈!而且,當我轉過身份證看住址和雙親時,那怨氣就更深了。

  不同人。父母親都沒有重複。出生地、住址也都不一樣。這是怎樣?自小被拆散所以不知道是兄妹,然後愛上了知道事實卻又無法自拔是嗎?

  媽的!我受夠了!我不要跟你們玩這鬼遊戲!

  我把證件全甩到床上,然後走出病房,我要回家。如果我沒想錯,王致鈞一定是用了什麼鬼方法跟我換了身體,因為這樣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和羽瑄在一起。而我,就要用他的爛身體過他的爛人生。一定是這樣!

  等一等、等一等、過他的人生?他什麼人生?他不是死了?

  對啊!現在是六個月前,不是嗎?

  我停下腳步。

  我困惑了,所有的邏輯都打結了。

  如果他跟我換了身體,那現在『我身體』裡的靈魂不就是王致鈞?但是六個月前我可好端端的,沒被什麼惡靈給附身啊!而且既然我可以用他的身體在這晃來晃去,表示他還沒死吧?所以我是回到過去,回到他死前沒錯啊!

  ……那他什麼時候會死?

  我隱約想到當時羽瑄跟我說過的那件事,王致鈞之所以會死,是源自一場意外之後,腦中有不敢開刀的血塊。然後呢?真是糟糕!詳細的內容我根本沒聽清楚,說不定我遺漏的細節是什麼關鍵!

  我會頭痛,該不會就是因為那個血塊?所以,意外是更早之前發生的?媽的!所以現在是要我體驗他的死嗎?還是要我代替他死?我不知道,能想到的解答方法只有一個:先找到這個時候的王致鈞。

  那又該怎麼找?我不知道。或許唯一能做的,還是先找到這個時候的『我』。於是我折回病房拿手機,看能不能聯絡上『自己』,把事情問個清楚!

  我按著號碼,但是手機播出時,又是傳來一樣的雜音。

  『嘁嘁嘁……嘁嘁嘁……嘁嘁嘁……』我連忙掛斷,因為那聲音又搞得我頭劇痛起來。

  「媽的!爛手機!」我生氣地把手機丟到床上,走出病房,尋找著值班室的方向過去。我想,去跟值班護士借室內電話,應該就不會有雜音吧?

  我快步走著,想不到靠至值班室前的時候,一個詭異的畫面讓我瞬間發毛。

  在我視線所及,值班室裡一共站著三個護士。

  她們全都立著不動,踮著腳尖、垂著手、低頭僵在那,頭髮覆蓋住臉,直直地落下到胸前。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總覺得她們都像木偶一樣被吊著,只是腳尖剛好碰到地板。

  『嘁嘁嘁……嘁嘁嘁……嘁嘁嘁……』而且,在看到這景象的時候,我耳邊同時傳來那雜音,越來越大聲地在我腦海迴盪著。

  很不舒服。不,很痛苦。

  這時的我不想打電話,也不想理會頭痛,只想快些離開這裡。

  我拔腿要跑,但跑沒兩步卻又想到羽瑄。

  她一個人在病房裡。

  好吧,雖然她是怪人,說不定還亂倫,可我總不能把她留在這裡吧?這醫院搞不好正在鬧鬼!如果她被怎麼樣的話,我不可能無所謂的吧?

  我……會難過吧?

  雖然這很可能只是一個幻覺、只是一場夢,但至今我所經歷的一切卻又都這麼真實……如果不是幻想夢境而是真的回到過去,我所輕忽的舉動會不會造成什麼可怕的結果?可惡!我可不能冒這個風險啊!我還是回去救她吧!

  我內心小小掙扎一番,便逼自己回頭;我快步衝回病房,要叫醒羽瑄,帶她離開這個詭異的地方。「羽瑄?醒醒!快醒醒!」還沒推開門,我便大聲呼喊著,準備進門去搖她起來。

  『嘁嘁嘁……嘁嘁嘁……嘁嘁嘁……』不過,一推開門,那聲音又傳了出來;同時,我發現她和那些護士一樣,正低著頭,僵立著,吊在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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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一月十四日,凌晨十二點廿一分
 
  剛清醒的時候,眼前的一切還不是那麼清晰,我看著模糊的天花板,只知道自己在一個消毒水味很重的地方;當下第一個直覺就是醫院,在昏倒之後被人送了過來。我躺了片刻,靜待視覺和知覺恢復,然後移了移身,要坐起來;但頭上本已減緩的痛也在這時候突然加劇,讓我搖搖晃晃許久才勉強地坐直身子。

  「嗚。」我壓著腦杓,然後不斷揉著太陽穴,但就像當時在車上緊壓著按摩一樣,完全沒用。

  揉著,我看見病床邊趴著一個人。

  當然,一眼認出是她。

  我本想喚聲,但也想到她應該是在這邊陪我許久,所以累到睡著;我縮回伸出一半要拍她的手,讓她繼續睡。

  為了不吵到羽瑄,我緩緩的忍著頭痛下床。這間病房有兩張床位,但只有我一個人住,微弱昏暗的燈光給人很不舒服的感覺。我望著牆上的時鐘,快凌晨三點,看來我大約昏迷了十多個小時。

  可惡,我到底是怎麼了?

  我開始按摩以前在書上看到的各種穴道,尋找著有沒有讓腦門舒服些的方法,也一邊強迫自己習慣這頭痛。病房裡邊有一間浴室,我走了過去,想洗個臉;剛靠近的時候,我看見一旁的櫃子上,放著她的袋子和那裝電腦的背包,看來羽瑄在下車後,便直接送我到了醫院。

  只有她一個人陪我過來?沒有通知其他家人嗎?

  我遲疑著走進浴室,開了燈。

  正要打開水龍頭的時候,我看到了鏡子。

  鏡子裡,我看見了羽瑄。

  她的突然出現使我嚇得往後一退,但想不到,羽瑄也跟我是同樣嚇到的動作;然後,同樣跟我張著嘴瞪著對方。

  同樣?這動作的一致性?不對!那不是羽瑄!

  當然,也不是我,是王致鈞。

  我對著鏡子摸了摸自己的臉,不敢置信,但除了長短髮的差別之外,整張臉和羽瑄幾乎是一模一樣!不對!我記得王致鈞不是長這樣的!回憶的同時我連忙將手伸往口袋的位置要掏出皮夾,要對照上頭證件裡的照片,只是皮包不在我身上。

  我穿著病服?我連忙離開浴室找自己的衣服,很快地,我在櫃子裡翻出它們。

  我急急忙忙翻出皮夾內的身份證,注視著裡頭的照片;隱隱約約,我覺得和羽瑄有許多神似,但仍有許多差異。

  我又跑回浴室看鏡子,但那不是相似,簡直是一模一樣了。

  怎麼會變成這樣?我連忙翻著皮夾,看有沒有其他照片;然後,我看到健保卡、駕照,還有一張他和羽瑄的合照。

  駕照上的照片和身份證差不多,除了短髮之外,整張臉和羽瑄都很神似,這讓我不禁懷疑他們會不會是兄妹?健保卡上的照片,像是更久以前的,那時的王致鈞看起來比較年輕,也較邋遢,和羽瑄就有更大的落差。

  而那張合照,上頭有日期,是去年的六月拍的……不!我現在回到了過去、人是在去年七月,所以相對於現在來說,是上個月拍的。

  仔細一看,兩個人簡直是一模一樣。

  王致鈞戴著眼鏡,留著短髮;而羽瑄沒戴眼鏡,長髮落腰;王致鈞高羽瑄整整一個頭,但除此之外,幾乎是一個模子翻出來的。眼睛、鼻子、嘴唇、笑的時候只有左邊才有的酒窩、還有左眼下邊的痣。

  我幾乎看傻了。

  太詭異了!他們怎麼會長這麼像?根本是雙胞胎了呀!

  雙胞胎?聯想到這三個字的時候,我想到了一個假設,於是躡手躡腳走到羽瑄身邊,看她是否熟睡,然後從她大腿上拿起腰包,掏出裡頭小皮包中的證件對照。

  果然,兩個人的生日,是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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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9年3月25日
 
  今天我再一次去台中找她……想問她上次不肯說的究竟是什麼。

  想不到她竟然搬走了!這個謎,真的解不開嗎……

  當時,她說我們是七世鴛鴦,只是……只是什麼?

  她為什麼不肯說?

  她看見我們的時候,為什麼表情會這麼緊張?

  她為什麼一直看我背後?我背後有什麼?

 
  1999年4月7日
 
  終於,我找到了那個民間故事。

  我多麼希望是自己想太多……

  錯不了,這絕對不是故事而已。

  雖然有許多種版本,但最早的應該是這個。

  我們是染滿鮮血的七世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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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一月十三日,晚間十一點卅七分
 
  吃過和人借來的止痛藥後不久,我便緩緩地睡著了,其間我似乎夢到一些零星的對話片段,只是聽不懂那群人在說些什麼;甚至當我開始回憶內容時,那些畫面和聲音就淡到什麼也沒有。之後我睡醒了,在睜開眼前我以為,我會醒在自己搭乘的那班車裡,會回到現實。

  然而不是。

  我是醒在羽瑄的懷裡。

  她斜坐著讓背部靠在椅子的扶手,然後讓我半躺在她身上。羽瑄一見我睜眼,原先憂鬱的表情立即綻放出笑容,同時輕聲地問道:「有好點了嗎?」

  「嗯。」我應了聲。腦袋是真的沒那麼痛了,雜音也已消失,但我卻是另一種層次的頭痛了──因為剛剛的醒來並沒有讓我回到現實,我還是王致鈞。

  「是感冒嗎?你一向不會暈車的啊。」她摸了摸我和自己的額頭。

  「如果知道就好了。」我慘笑道。

  「那,下車後我們去看醫生吧?你先再睡一會吧?說不定醒來會再好點喔。」她拿手帕擦拭著我的額頭,雖然眼神中充滿了擔憂,仍微笑著安撫我。

  「好。」我依然簡單地應允著。看她現在這般溫柔,我心底自然是五味雜陳,畢竟從認識以來,就覺得這個人說話做事總是輕描淡寫的。而電話中會這麼生氣,是因為王致鈞;現在這麼關心我,也是因為王致鈞吧?因為是他所以情緒激動,因為是他所以這麼溫柔。

  可惡!待遇差真多!雖然情侶間比起半生不熟的網友,總會有更親密、貼心和發自內心的互動,但我明知道自己是外人,還是有點不是滋味……不,是非常的不是滋味!

  雖然我不想閤上眼,想一直看著她,但每多望一眼就多了一種酸楚,和頭痛同時侵蝕我的知覺。如果我沒有感受到這些溫柔,沒有親身體驗到她是怎麼樣對待她所愛的人,那心中的矛盾與嫉妒還不會這麼強烈;所以如今這些明顯的反差更加地讓我難受,也更加希望自己是那一個人。

  我甚至有些錯亂,到底是希望自己變成王致鈞,還是希望羽瑄能愛上我。

  而我的頭,雖然劇痛有些減緩,但仍不時敲擊著陣痛。其實我清楚知道這痛楚是源自於那通電話裡的雜音,但那雜音是什麼?為什麼會讓頭痛成這樣?許多許多的疑問,現在無能為力的自己卻無法去尋找答案,只能遊走在半醒朦朧間思索,直到最後,被喚醒。

  「致鈞?」「你可以起來嗎?」「到台北了喔。」似乎是怕有什麼動作會讓我更加不適,她只是不斷輕聲的呼喚,待我睜眼,她便說:「你還是沒有好點嗎?」

  我搖了搖頭,不想開口。

  「嗯,我們快點去醫院吧。」她說著,拿起了自己的袋子,還背起那裝著筆電的大包包,再試著把我扶起來。這舉動讓我反感,有沒有搞錯?我可是男生!怎能讓她拿這麼多東西?我連忙站起身,把背包搶過來要背著,但這麼一個動作,頭竟然又痛了起來。

  痛得很離譜!

  「啊!」我聽見她驚呼了一聲,因為我整個人筆直地往後摔倒在地上。

  我幾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全身的知覺只剩下腦內不斷的重擊。

  然後,我看著她驚慌地蹲下來對我說話,看著她著急地四處張望、看著她把包包裡的東西全倒了出來、看著她抱住我……

  然後,四周的一切變得模糊……

  然後,連她也變得模糊……

  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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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一月十三日,晚間十一點廿二分
 

  一個很糟糕的邏輯開始攪拌起我的思維。

  我先是瞪了手機許久,然後看到手臂上那陌生的長袖;接著我開始發了瘋似的摸遍自己全身──果然,身上的衣服、手,還有臉的觸感,全都是陌生的。

  我很想做一件事,照鏡子,但我完全沒有勇氣。

  或許就很多解釋來說這事可以不要太恐怖,但親眼見到自己的臉變成別人,我不敢保證自己的心臟可以承受,我一定會崩潰。

  於是我開始翻找皮包。

  當然它不存在身上的任何一個地方,而且如我所想,翻出的是一個陌生皮夾;裡頭證件上的名字,不用想也知道,王致鈞。

  我躺在椅背上,喘著氣。

  怎麼會到現在才發現這些?因為剛剛的注意力全放在羽瑄身上嗎?那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樣?

  我想到最簡潔的答案是:現在的我,變成王致鈞。我不知道為什麼是這樣,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但很明顯,我不再是我,正在扮演著這一個角色。

  按照我在marvel板潛水多年看鬼故事的經驗法則,恐怕是這位變鬼的王先生要我體驗某一個往事吧?體驗他發生過的什麼重要的事?我別頭看看羽瑄,她仍熟睡著,如果我特地叫醒她,捧著電腦問自己是不是王致鈞,除了挨罵之外應該沒有其他的答案。所以,我得靠自己摸索。

  好,現在是六個月前,六個……等等!六個月前?

  依稀記得羽瑄曾說,王致鈞在六個月前因為一場意外住院,是什麼意外?

  六個月……六個月?我隱約地想起,似乎有這麼一段新聞:一輛往返花蓮與台北的客運在山間翻覆。

  不是吧?回想起的瞬間我打了個冷顫,整個人幾乎跳了起來!該不會是……我現在搭乘的這輛巴士,會在山間翻覆吧?我定神再看了看窗外,該死!還真的是山路!我不知所措,下意識地站起來,轉身看著後方的那堆乘客,其中幾個已清醒的偶爾疑惑地望望我,其餘的人則都沉浸在夢鄉裡頭。

  會翻覆?車子會翻覆?然後呢?

  我開始急躁地想要回憶起那篇新聞的後續,但卻沒有一個直接而肯定的答案。有多少人受傷?有沒有人死亡?司機的名字?確切的時間?我都無法肯定!可惡!這怎麼可能會記得啊?正常人看新聞都是當娛樂在看的吧?

  怎麼辦?怎麼辦啊?該不會等等就要出事了吧?什麼時候會出事?可惡!不要慌!不能慌!冷靜!先搞清楚,是這一班車嗎?冷靜下來!

  我回頭看了羽瑄一眼,努力拼湊腦子裡的印象,她只說王致鈞出意外,沒有提到自己怎麼了,吃飯時也沒發現她身上有什麼傷口……但六個月,小傷應該也痊癒了吧?可是我又不知道她大小傷還是沒事,我根本無法判斷她當初有沒有在意外中啊!

  那我該怎麼辦?衝下去提醒司機好好開車嗎?應該不至於因為和我說話分心所以才出車禍的吧?我再看一次窗外,確定現在的路段夠不夠安全,然後連忙飛奔下樓梯到駕駛座旁。

  「司機先生!」我連忙叫道。

  「有什麼事嗎?」司機望了我一眼,繼續回頭專心開車。

  糟糕!他問得很好!有什麼事嗎?

  我要怎麼跟他說?請你不要出車禍嗎?這什麼鬼問題?不知怎麼啟口的我,只得支支吾吾地說:「呃,因為這段山路看起來很危險……」

  「你看上禮拜新聞的對吧?」想不到司機還沒等我說完,便立刻接上口:「放心啦,我開車都很小心的,不會像他一樣!」

  上禮拜?像他一樣?

  「喔喔,你是說那場車禍啊?真的是很可怕啊。」我語無倫次地回應著,真他媽的嚇死我,原來不是這一班車。

  「啊?不然咧?」司機又看了我一眼,當然,又很快地轉過頭去開車。

  「沒有啦,不好意思,我神經質。」我喘口氣,勉強擠出笑容地說;而司機也笑了笑,繼續顧著前方的路。我不願再多事,便先折回自己的座位,或許是這脫序的行為吵到人,隱約感覺到車子後方多了不少的目光和欷歔聲。

  或許是太累了,羽瑄仍在睡夢中,我繞過她,小心翼翼地回到位置坐好,然後望著窗外的風景來平穩情緒。

  好,如果說不是車禍,那王致鈞究竟是發生什麼意外?

  「真是!媽的!他發生意外關我什麼事啊?」我無法理解現在的狀況,暗罵了一聲。為什麼要我來體驗他過去發生的事?等等,如果是體驗,那我現在的所作所為,又有什麼意義?這些事情都已經發生過了,不是嗎?我不管是躺在地上裝死還是很認真的幹嘛都不會改變什麼吧?

  難道是我回到過去了?怎麼可能!王阿飄有這麼厲害嗎?

  我開始坐立難安了。

  急躁的焦點,由王致鈞轉到我自己身上。

  一定是我做了什麼事,所以王致鈞才讓我變成他的吧?因為他以為我要搶他女朋友嗎?也不對,這樣他賞兩巴掌嚇嚇我就好,何必大費周章弄成這樣呢?還有,我到底是回到過去,還是在一個幻覺之中?很多鬼片搞到最後都是一些無聊的幻覺、惡夢,會不會,這只是王先生要嚇嚇我的幻覺啊?

  突然間,我想到了一個方法,可以證明。

  我連忙拿出王致鈞的手機,然後撥著我自己的號碼。打給我自己,會發生什麼事?我會接嗎?我肯定六個月前沒有接過一個自稱是我自己的人的電話……那會發生什麼事呢?

  『嘁嘁嘁……嘁嘁嘁……嘁嘁嘁……』

  然而,當我一按出撥話鍵,耳邊便傳來這樣的雜音,我連忙把手機拿遠,但聲音卻越來越大;在聲音出現的瞬間,我的頭也同時痛了起來,一種莫名的劇痛、絞痛,彷彿有什麼在裡頭翻攪撕裂著。

  『嘁嘁嘁……嘁嘁嘁……嘁嘁嘁……』

  這是怎麼回事?我連忙把手機按掉,但那雜音怎麼好像還在?而且頭痛也一直持續著!不!是不斷加劇著!痛得我不管手機掉在地上,雙手摀著頭用力按住。

  『嘁嘁嘁……嘁嘁嘁……嘁嘁嘁……』

  「你怎麼了?」這時,旁邊傳來羽瑄的驚呼聲。

  「我的頭……好痛。」我咬著牙,這種頭痛已經遠遠超過我從小至今所體驗過的感覺,像是……像是有什麼要從腦袋裡頭衝出來似的?

  「頭痛?暈車嗎?很嚴重嗎?」

  「不是暈,是痛!非常嚴重!」我已經聞到咬緊牙根所流出的血味了。

  「你等等!我幫你問問誰有止痛藥!」羽瑄連忙掉頭到後方,而我開始嘗試各種能讓頭痛稍稍減緩的姿勢。

  『嘁嘁嘁……嘁嘁嘁……嘁嘁嘁……』只是那個聲音,仍然在我腦子裡迴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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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一月十三日,晚間十一點零八分
 
  車程很長,過了約莫半小時之後,她便帶著笑容睡著了。我邊看著她側靠在我肩膀上的臉龐,邊用最輕微的動作,在不打擾她的情況下小心翼翼地打開包包,看看裡頭到底是些什麼。

  拉開鍊子,裡面是一台筆記型電腦。

  於是我拿了出來,掀起螢幕,打開它。

  在那一分鐘的開機時間,我曾不斷猶豫這麼偷窺是否恰當;但細想,這是為了她好,即使事後被責怪我也甘願。當電腦的桌面顯示出來時,上頭是一堆堆凌亂的文件和圖表檔案,看來該是論文報告的內容;接著我翻閱了一般人常用的幾個資料夾,想找找除了論文之外,有沒有什麼關於這兩個人的東西。

  然而,除了「我的文件」那個分類中存著MSN的傳送資料夾之外,沒有其餘的地方可見著和她有關的東西,甚至連一張照片都沒有──果然是滿腦子論文的傢伙啊,我心想。至於傳送資料夾裡,也大多是她傳來一些瑣碎的東西,還有MSN對話的紀錄檔;於是我將對話紀錄一封封地打開來看,希望能找出什麼蛛絲馬跡。

  然後,我漸漸地,瞭解了這兩個人。

  她的名字是蕭羽瑄。

  而他叫做王致鈞——回想起來,應該就是之前我在手機裡聽到的那個名字。

  在諸多紀錄中,有段對話提到,他們交往已逾四年的時間了,但在她的眼裡,日子開始變得越漸平淡。雖然羽瑄不認為愛情需要多麼轟轟烈烈,但不要像白開水般無味又得每天面對;尤其是最近這一年,王致鈞從忙著考研究所,到忙著論文,幾乎都忽略了她。

  王致鈞的回應總是非常簡單,字裡行間讓我覺得,似乎對他而言,情感的最後就是平靜無波折的生活,他甚至從沒對羽瑄說過一句我愛你。『對不起,因為研究室一直在忙,所以就沒時間陪妳了,我們再約吧。』這反而是一年來他最常回的話。

  我又翻了翻其他的MSN對話紀錄,一樣的,裡頭大多是羽瑄傳過來的訊息;噓寒問暖也好、訴苦分享心事也好,但總是一連串的訊息之後,隔了許久的時間之後,才等到王致鈞的一句『對不起,我在忙。』

  那個時間點,就是我當初認識她的時候吧。

  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有那麼一篇寂寞的文章,吸引了我的注意吧。

  我繼續翻著對話,全都是大致的內容,唯獨其中一段吸引了我的目光。因為那是少數,在一句話之後王致鈞很快就回應的文字。

  瑄:『你記不記得上次我們去台中算命?那個算命的說,我們是七世鴛鴦。』

  致鈞:『嗯..記得..』
  瑄:『她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至死不渝。』
  致鈞:『我不相信有至死不渝這種事..』
  瑄:『他還說,我們生是一對,死是一雙……你不覺得這樣很浪漫嗎?』
  致鈞:『完全不覺得..如果我死了..我希望妳能忘了我..』
  瑄:『如果是我死了呢?』
  致鈞:『妳不會死的..』
 
  那一次的對話,到這裡就結束了。

  而我看到這段文字的時候,和王致鈞一樣,完全不覺得有絲毫浪漫,全是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生是一對,死是一雙。

  什麼意思?現在王致鈞死了,所以羽瑄會跟著死嗎?

  我連忙把文件夾關閉,因為不舒服的直覺不斷侵襲腦門。然後我看著桌面上滿滿的論文,原先的好奇都已消散,我只是嘆口氣,想關掉電腦。

  而關機的時候,我無意間看見螢幕右下角的電子時鐘。

  上午,十點零五分。

  什麼?電腦BIOS的電池壞了嗎?我下意識地伸手要掏出手機對時,但卻發現車子外頭的天空是亮的!怎麼回事?我坐的不是夜車嗎?剛剛不是晚上嗎?怎麼突然變成白天了?

  更讓我驚訝的,在那不熟悉的觸感之後,掏出來的是一支陌生的手機。

  上頭的時間,也是上午十點零五分。

  但日期,是七月廿一。

  六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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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一月十三日,晚間十點卅五分
 

  我站在座位邊看著她瞧,卻想不到任何的可能。我親眼看見她回頭離去的,親眼看她消失在巷道彼端的,怎麼可能、又是什麼時候上車的?

  「你在幹嘛?怎麼傻在那?」這時,她轉頭瞪了我一眼。

  「妳怎麼會在車上?妳不是回去了……」我困惑而小聲地問著。
  「什麼?」原本她唸完就已別過頭,但聽我這麼說便立刻掃了回來,用一副生氣且不可思議的表情說道:「你是實驗做昏頭了是不是?」

  「實驗?」
  「喔!拜託!我們說好的,不要再提你的鬼實驗了,謝謝。」她皺著眉嘟起嘴唇,比手劃腳地說。這個畫面、這段對白、這說話的語氣,很難不讓我懷疑她是否認錯人了;再回想到剛剛那通電話、那聲音,拼湊起來的結果,該不會是,她把我誤認成那個王什麼均的?然後這個男生名字,該不會就是她男朋友吧?

  他不是死了嗎?

  所以說,她精神錯亂了?

  根本沒有什麼自作聰明的室友,從頭到尾都是她一個人?

  女孩右邊靠窗那個位置是空的,我撇頭望向後方,得知它是車上唯一的空位,也就是我唯一的選擇。我坐了上去,沒聽見任何抗議、疑惑的聲音,但我心底卻更是納悶,因為位置前端放著一個大包包,當然,不是我的。

  那是誰的?還有,我的包包呢?

  我不經意地伸手想要翻看看,但剛碰著拉鍊帶,便被另一隻纖細的手給按住了:「不想陪我說話就算了,但別再看你那些論文了好嗎?至少先休息吧?都累這麼多天了。」她依舊皺著眉頭,但和稍早那毫無生息的憂鬱相比,至少多了點氣色。

  因為現在的她以為我是那個人嗎?因為以為他還活著,所以才少了那種壓抑著痛苦的悲傷嗎?那麼,照她意思,這包包裡頭是那個人的論文,所以這是王什麼均的包包?他的包包怎麼會跑到車上來?是她帶上來的吧?

  越想我心底越有個譜了。

  要我來的,果然不是什麼室友,其實是她自己。

  而她,確確實實地因為受到過度打擊而精神崩潰了。

  我躺回椅背,開始思忖著該怎麼處理這件事──原本單純想見網友的行程整個變成一趟功德之旅,這讓我覺得很錯亂。撇除顯然一廂情願的某種思緒,即使看在以往那段不深不淺的交情,我或許也該幫個忙的。只是,要從何幫起?

  幫助她走出這段陰霾?幫助她忘了那個王什麼均的?是嗎?

  那最好的方法,不就是讓她愛上別人嗎?讓那彷彿失去一切的空虛感能有個新依靠,比起等待時間來填補缺口、沉澱悲傷,不是更好嗎?而她心底小小的期望著那個人是我,所以才會跟我約見面嗎?

  我轉頭看著她,不斷看著。

  她仍是沉著臉,眼神若有似無地飄盪在前方窗外的景色,那憂鬱似乎是她與生俱來的表情,怎也抽換不掉似的。過去交談的印象,她並不是這麼樣鬱悶的人;好好一個漂亮女孩子卻悲情到愁眉苦臉的,就算彼此間不存在什麼情愫,也會於心不忍的。更何況我……我是……

  唉!不能這樣下去!

  「妳不要這樣啦,笑一個吧?妳是幾百年沒笑過了啊?」我用手肘輕輕敲她的肩膀。她聽我這麼說,轉過頭,瞪大了眼睛;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禁讓我感嘆,她男朋友肯定是個不會說話的木頭。

  「笑一個嘛!乖!」我伸手去輕輕捏起她的臉頰,微微擠出半個笑臉;她也沒有任何抗拒和生氣的意思,只是不可思議地望著我;待我放下手後,她才疑惑地問道:「喂,你還好吧?」

  「妳笑一笑,我就會很好啊!」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她先是楞了一下,便恍然大悟似地抿嘴偷笑起來,接著用一副假裝勉強妥協的神情對我說道:「我還在想怎麼突然甜起來了?就知道,你去看論文啦,去啦去啦!我知道你壓力很大。」

  「什麼論文?沒興趣喔。」而我立即接道,作勢踢了包包一腳。

  「你精神錯亂喔?」這舉動讓她嚇到了。

  「如果是為妳精神錯亂,可以嗎?」我仍是不假思索地說。

  她跟方才一樣,先是整個人愣在那兒,然後笑了。很害羞地笑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這種開心燦爛的笑容。

  我就像是笨蛋一樣,傻傻地望著她的臉龐,不斷按耐住心裡頭那股震盪著的激動;然後,那些曾經困惑和迷惘的問題,很快地變成了肯定的答案。

  對她,不會只是喜歡而已,不會只是萍水相逢的網友而已。我想做的,願意做的……除了現在幫助她之外,我還能給她更多的快樂。

  沒錯,這一瞬間我以為,如果這樣下去,或許我,可以讓她幸福。

  我不知道那個人給了她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在一起到底是怎麼樣的相處;但我相信我可以做得更好,我也不會沉浸在什麼論文而冷漠了她。

  對,她可以更快樂的,她可以每天都有這麼樣的笑容。

  如果是我的話……
  如果我們在一起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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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一月十三日,晚間十點零五分
 
  是手機鈴聲讓我醒過來的。

  在那之前,似乎作了場夢,關於我和那個女孩相處在一起的生活。內容只是平淡的瑣事,但夢中我對一切發展卻不是那麼理所當然──除了清楚的知道這只是夢境外,還不斷祈禱著別太早醒來。

  顯然這個願望被終止了。我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是在昏昏沈沈中瞇著眼掏出口袋裡的機子,然後看到上頭的來電號碼——那個總是無法撥通的數字。

  是她?找我有事嗎?夢境殘留的期待使這個疑問讓我更清醒了些,但同時也因為恢復幾許意識而聯想到否定的答案。不是她,應該是她室友的電話吧。

  「喂?」於是我等待幾聲之後,才不甘願地接起手機,看她還想解釋些什麼。但另一端立即傳來倉促的質問:「你怎麼走了?」

  這爛問題讓我反射性地回道:「什麼?不然呢?」

  「我們不是約好的嗎?為什麼你突然就要走了?」
  「我已經見過她了,她根本不想見我,妳白作好人了。」這仍在狀況外的對話讓我沒好氣地說,難道她不覺得這遲早會被拆穿嗎?

  「你在說什麼?」
  「妳自己問她吧,這事我幫不上忙。」我慵懶地說完,便掛上電話。說真的,並不是不想幫忙,純粹討厭她隱瞞的態度!一開始跟我說明白不就好了,為何要假借她的名義把我騙來這個地方?這是預設說實話我一定會拒絕的意思嗎?

  但過沒多久,手機又響了。我看著螢幕上那同樣的號碼,不耐煩地再次接了起來:「又怎麼了啊?」

  原本以為她要解釋什麼,或者道歉,但我耳中傳來的卻是一震怒吼:「要你抽點時間出來陪我,很難嗎?我不懂你把我當成什麼?如果你還有點在乎我的話,不至於連見個面都這麼困難吧?你完全不想看到我嗎?」

  什麼跟什麼?

  「妳在說什麼?」我不禁問道。但她沒有回答我,只是繼續吼了一句:「王致鈞!你還是跟你的實驗室交往吧!」然後,便掛上手機。

  王致鈞?那是誰啊?認錯人?打錯電話嗎?

  我一頭霧水地看著手機,但它已不再響起;我多等幾會,想了想,索性回撥過去,看能不能問個清楚;而手機仍舊持續著那段我聽到不想再聽的等待鈴聲,依然未曾被接起過。

  搞什麼鬼東西!我暗罵一聲掛上電話,不想再理會那個女孩的室友,但甫靠向椅背,準備再繼續打盹時,卻發現了一個奇怪的事情。

  這是那女孩的聲音吧?我有聽錯嗎?還是說她室友聲音跟她很像?

  我睜開眼,坐直身體,企圖讓腦袋清晰些,以便比對印象中的回憶,但緊接著就因為這些個動作而發現一件怪事。

  車子沒在動。一點行進中的波折和震動都沒有。

  方才專注在手機上,沒注意到這件事。雖然車內是暗的,但因為我坐在第一排,可以清楚看見車前的光景——所以更明顯的知道,整台車是靜止的。

  停在一段昏暗的山路上。

  發生什麼事了?我解下安全帶,順著樓梯往下看,但司機的座位是空的,上頭沒有人;客運的遠光燈仍打著,但卻沒聽見引擎聲。我看了看外頭,道路兩旁都是雜草,沒有一盞路燈。

  司機人呢?

  我想出去看看,於是找了找駕駛座附近幾個像是開關的按鈕,但隨手調了幾次車門卻都毫無反應。不是這些?或者壞了嗎?我不知道,於是跨上駕駛座,但司機專用的小門也鎖著打不開,只得攀著上頭的窗戶往外躍出。

  而就在我跳出窗外的時候,客運的遠光燈突然熄滅了。

  於是,四周變得更加黑暗,除了一點點月色之外,沒有任何的光源。

  我在哪裡?理論上,是花蓮回台北的山路間吧?看了看手機,時間是晚間十點多,所以我已經出發將近三個鐘頭?三個鐘頭的路程,我會在哪裡?不對,醒來的時候車子便是停著的,我並不知道實際上行駛了多長的時間、又停了多久,所以,我還是無法判斷這是哪裡。

  那現在是什麼情況?拋錨嗎?司機是跑哪去了?我回頭看看客運,它靜靜地停在路旁;四周只有一點蟲鳴,聽不著任何移動的腳步聲。「到底是搞什麼鬼!」今天一連串莫名遭遇讓現在的我更加生火!記得出發前我在哪曾經看見過申訴電話和司機名字,我要打去抗議一番!

  於是我爬回車內,用手機的螢幕燈尋找,準備撥過去客訴。然而,搜尋中燈光卻照到眼前一個奇怪的圖騰,用鮮紅疑似血的染料所勾勒的符號。「這是什麼?」我基於好奇,伸手去摸,但在觸碰到那黏濁的詭異觸感時,突然一道強烈的血紅色閃光急射而來,讓我睜不開眼睛,同時有個猛烈的暈眩令我重心不穩。我連忙揮手想抓住什麼,剛好扶住一旁類似手把的東西,待許久,身子逐漸平穩、閃光稍稍消逝之後,才勉強睜開雙眼。

  此時,眼前的光景與持續晃動的不平衡感,告訴了我,車子正行進著。瞬間的反差讓我不禁往駕駛座看去,但只見司機先是悠哉地望了我一眼,然後很快轉回頭去繼續開車。

  怎麼又突然出現了?什麼時候的事?他會瞬間移動喔?難道是我夢遊?眼花?我一時之間想不到有什麼能讓自己不至於太蠢又可以獲得解答的問題,只是疑惑著回到上層,準備回自己位置先坐好,但剛踏上樓梯便又看見另一個更詭異的景象。

  車上滿滿的都是人。

  我記得車子剛開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的?一直到我睡著,都只有我一個人不是嗎?這些人是什麼時候上車的?所以剛剛整車無人的景象只是夢境,然後我又剛好夢遊地站了起來,是嗎?

  這些完全不連續的景象,讓我完全無法理解;我疑惑地望著大多都在睡覺的他們,然後倒退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但轉身要坐下時,卻見著我位置上,坐了個人。

  是她,那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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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9年1月14日
 
  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會這麼大聲?我連忙趕過去!

  房門沒有上鎖,但我怎麼也推不開。

  怎麼會這樣?窗戶也是!天啊!我進不去房間!

  與其說是堵了什麼東西,更像是有很多人在裡頭擋著。

  聲音停止了,房門也自己開了……

  不可能!她不可能會自殺的!
 

  1999年5月27日
 
  我照師父說的,把戶口遷到了他的廟裡。

  我已經準備好了,或許可以看到什麼……

  那是什麼世界?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麼?

  為什麼連他都不能解決?找這個人有用嗎?

  怎麼會……我們真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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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一月十三日,下午六點零三分
 
  我們順著火車站前的路,到了鬧區,她毫不猶豫地帶著我走進一家簡餐店;坐定後,倆人分別點了餐,然後就各自發呆著。她一直看著窗外,似乎是要刻意迴避我的眼神,我則是看著她的側臉,邊串連著那些有點模糊的記憶。

  她比我想像中還要漂亮許多,但也憂鬱許多,就不知那慘白的臉龐和沒有血色的薄唇,是不是因為這六個月間的變化。或許是因為終於見上面的關係,一些我原本不再去幻想的事,又再度浮上心頭;只是在這種情況下,許多思緒會伴隨著罪惡感攪拌我內心的衝動。

  在這種時候告白,真的太沒有分寸了。

  不知道能開口說些什麼,所以,我們就這樣沈默著;直到服務生送上附餐的咖啡,她才邊攪動著杯子裡的奶精,慢慢敘述一些,關於她們的事。

  當初之所以會在網路上和我聊起來,是因為她們的感情出現了裂痕;男朋友總是在實驗室裡忙著,即使是她需要他的許多時候,都一樣找不到人。漸漸地,那種無力感在她心裡開始飄盪出一個問號,覺得他是不是完全不在乎自己,自己是不是也不那麼需要他了。

  「也許這只是一個錯覺,但那會讓我不斷懷疑,這感情還剩下什麼?我甚至不知道所謂的感情到底是什麼。」她低頭看著咖啡杯,這麼說。

  她約了幾次,希望能談談兩人的時間,但他依然不接電話,只會在凌晨的時候才回電說:「抱歉,我在忙。」所以,她覺得自己不被尊重,不被在乎,雖然這種小事可以靠溝通來解決,但如今卻連一點對話的時間、一點溝通的機會都沒有。

  「我曾經想過要答應你的要求,見個面。但我很怕我們見面之後,那個若有似無的感情,就會變得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她抬起頭,用很複雜的表情苦笑著。

  是不是該分手?或許他現在需要的是研究時間,交往反而會拖累了他?可是這種時候,應該要陪著他一起努力吧?怎麼可以就這樣離開呢?這些猶豫讓她掙扎許久,然後有一天,發生了意外。

  是什麼事情,她並沒有說得很清楚,片片斷斷的交代讓我有點摸不著頭緒;加上聲音變得越來越小,還夾雜著不明顯的鼻音和啜泣聲,我約略只聽懂了這個結論:「腦中的血塊那樣分佈,醫生不敢貿然動刀;他說組織或許會漸漸地吸收,所以要先觀察幾天。」

  接著,她停頓許久,用那種好似在勉強抑制自己不要失控的的聲音,緩緩地說了最後一句話:「然後……他就沒再醒過來了。」

  我想,這便是六個月前,她會突然消失的原因吧。畢竟我只是一個素昧平生的過客,即使曾經留下一點回憶,也仍遠遠比不上那個在她心中無法被取代的人。

  她說完那句話,之後便不再提些什麼;我有些疑惑,卻也開不了口。我想,既然她室友會這樣把我騙過來,應該便是不忍她這些日子的消沈。但我能幫上什麼?我只能苦笑著,只能在心底嘆氣,然後把過去所有想說的想做的期待全都鎖死在腦海裡。

  我們就這樣沉浸在彼此的心事中,不知時間的消逝;過了許久,她才突然抬起頭說:「很晚了,你還是回去吧?我陪你買車票?」我點了點頭,既然她心意這麼堅決,顯然只有時間才能填補她內心所缺少的那些遺憾。

  我們漫步走回車站,但想不到車票竟已售空;我無意在這顯然不該來的地方待上太久,所以就請她帶路到客運去。待買了車票,她也是一直在候車區旁靜靜地等,直到約莫半小時後我要上車時,才聽到背後突然冒出一句:「對了……剛剛在火車站時……你的手機……你是打給……」

  因為四周的車潮噪音,我沒有聽清楚她的問題,於是停下腳步問道:「嗯?妳剛剛說什麼?」

  但她停頓了很久,卻這麼說道:「……沒事,已經不重要了。就這樣吧。」

  這是我們最後的對話。連一聲再見都沒有。

  而我,到最後,還是不知道,她的名字。

  這應該是最後一次見面了吧。我想,她應該也不會再上網了。算了,這種萍水相逢的關係,本來就只是過往雲煙罷!

  我將背包放在地上,看著頭也不回離去的她消失在視線中,然後閉上眼、嘆口氣;估計回台北的時間還有三四個小時,小憩片刻也好,就為這趟莫名的旅程劃下終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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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一月九日,晚間十點零八分
 
  我是在網路上認識她的。因為偶然看到她幾篇文章,然後聊了起來。

  但確切地說,她就如同其他網友一般,只是依幾句簡短的對話來揣摩個性,其餘的形象和身家背景,或許都是她自己編造出來的故事。雖然說我對她的印象一直很好,好到總需要在對話時壓抑著內心激動,腦中也不斷浮現如果在一起的假想生活;但除了BBS上的電子郵件之外,我們總是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聯絡方式——連電話、MSN都沒有,就只能在網路上靠著信件和即時訊息聊聊而已。

  「搞不好你只是個聽筒。」所以,我總是嘲笑自己。

  而最後一次寄站內信給她,是在去年的七月;信的內容因為沒有備份,寫了些什麼,其實我已不甚清楚。唯一肯定的是,從那天之後她有整整六個月的時間都沒有上站。

  其實這沒有什麼,尤其在這種虛幻飄渺的網路世界,你甚至不知道螢幕的彼端會不會是一位大嬸、一個男生,或一群正在嘲笑你被騙的小鬼。當時我因此難過了許多日子,但後來漸漸地釋懷,不再天天注視那個一直顯示有新信件未讀取的帳號;我想,她便是和許多的網友一樣,總會這麼莫名的失去聯絡。

  直到有一天,我在某個討論板和板友們一起胡鬧順便咒罵某漫畫家的時候,她的上站系統通知讓我嚇了一跳;我連忙進入使用者名單,立刻見著她正在線上閱讀信件──當然,我知道其中一封是我寫的。

  『妳很久沒上來了,在忙什麼嗎?』許久不見,我按耐不住衝動,立即傳了訊息給她;但她似乎專注地看著信件,過了一段時間仍沒有回應。

  『妳在忙喔?那就不吵妳了。』我立刻補上一句。雖這麼說,但我仍專注著她的動向;系統顯示的閒置時間從未超過4秒,這表示她人正在電腦前,並非只是掛著。而不知多少時間過後,她終於回覆一句:『抱歉..我在看信..』看到這句話時,我想起許久以前曾經糾正過她刪節號的使用法,印象中她也改了;但看來許久不見,壞習慣又跑回來了。

  「不,搞不好她根本沒當這一回事。」我也笑了下自己,並同時回上訊息:『沒關係,妳先看,只是很久沒遇到妳,有些想妳罷了。』

  『我看完了..謝謝你..我看的是你寫的信..』這次她很快地回覆了。和揣測、期望的一樣,該是在看我寫的那封。那她看了之後會說什麼?會問什麼?

  『老實說,都過這麼久,我寫些什麼自己都快忘了。』我回著。其實不是快忘了,而是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對不起..因為一直在研究室忙..所以..就沒時間上網了..』沒過幾秒時間她便已回覆,打字速度比過去快了許多,或許是拚報告時練就的吧?不過,什麼研究室?不是還在大學部嗎?她是理工科的學生嗎?怎和我印象中不一樣……

  『是關於什麼的研究?能聊聊嗎?說不定我可以幫點忙呢。』於是我問道。印象有點模糊,乾脆趁這個難得的機會拓展些話題——比起過去那些和她本人比較無關的純意識性對話,這東西顯得更親近些。

  但仍像過去一樣,她立即拒絕道:『不要啦..我已經昏頭六個月了..聊些別的吧..』

  若再堅持只會增加負面印象,所以我只好這麼打著:『好啊,那要聊些什麼?』

  『就聊你這封信吧..』她很快地回。
  『好。』我也回著。

  但接下來,她打了一段非常突兀的句子:『我不相信有至死不渝這種事。』

  『至死不渝?』我不懂她為什麼會這麼問,難道我曾經在信裡提到這種看似浪漫卻不切實際的成語?我有這麼世俗啊?

  『感情是會冷淡而麻痺的..如果人消失了..死了..或許會沈重一段時間..但遲早會雲淡風清的..』她補充道。

  我理解她要表達的意思,但我還是不懂她為什麼會說這個,難道我最後那封信是直接跟她表白的嗎?說我會至死不渝地愛著她?不會吧?

  『不完全是這樣,雖然人會變,兩個人都會變,但當初喜歡他愛上他的理由不會變啊,所以回到那個時候,還是會一樣地選擇,當時的感受和衝動是永遠不變的;所以,只要將那份感動放在心裡頭,這應該才是所謂的至死不渝吧。』糟糕……我是在打什麼啊?句子根本沒有清楚地表達我要說的意思啊,我想要再進一步說明,但不知道要補充什麼。

  『永遠..真的嗎..你是說..你是這樣子的人嗎..』她不假思索很快回道,看來是我多慮了。

  『嗯!如果我真的真的很喜歡那個人,很愛那個人,那我當然會至死不渝地愛著她啊。』我回著,其實這話有一點避重就輕。或許在違背這個承諾的時候,我可以把責任推成:我不是真的那麼愛這個人。但這種前提下,所有的承諾都可以變成文字遊戲了,不是嗎?

  『嗯..好..我相信你..』她又回道。

  『為什麼會這麼問?抱歉,我不記得我信有寫這些?』我問道。

  『我男朋友死了..』

  『啊?抱歉……』我連忙補上。但這對話讓我非常錯愕。她有男朋友?怎麼從沒聽她提過?而且還死了?這就是她消失那麼久的原因嗎?

  『我跟他聊過你..他走以前說..希望我跟你見個面..』

  『希望跟我見面?』我又愣住了,趕忙將句子複述了一次,她是打錯了吧?

  『嗯..所以我們..約個時間見面吧..』她很快回著。

  『喔,好啊,我們見面吧。』雖然完全摸不著頭緒,但我毫不猶豫隨即答應。是因為一直以來都想見她呢?還是什麼因素?我當時並沒有多想,雖然有一股莫名的感覺在心頭盤旋著。

  後來回想,我才恍然大悟那詭異感,是為什麼。

  原來,一切始末,從這時候就開始了……

  「無論如何,去安慰她,陪陪她也好吧?」而當時心底最後的這個結論,讓我在對話後的那個週末,搭下午的火車,從台北到了花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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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月十三日,下午五點十八分
 
  我站在大廳中央,看了看約定的時間,對照著四周往來人群與獨自發楞的我,除了無奈與不知如何是好外,只能任憑落寞和不安在心裡頭發酵。

  雖然那天我們交換了手機號碼,但一直沒有接通過,每次在網路上等到她也都是匆匆的下線離去;事後追問,補上的理由就是:抱歉,我在忙。

  這讓我有一點小擔憂,害怕她會不會放我鴿子。網友見面這種事給人的刻板印象本就充滿了騙局,雖然我以為,會在騙局中用上「死」這字眼的,都是極大的利益關係。而她沒必要騙我到這種程度,不是嗎?為了騙我這網友出來而說個男朋友死掉的謊,有什麼意義嗎?有什麼好處嗎?

  但直到下了火車,手機依舊是沒有接通過──雖然她跟我再三保證星期六這天一定可以聯絡上,但似乎又跳票了。

  被騙了?真的被耍了?又在忙?忘了?還是她在某個角落嘲笑我?

  唉!我不知道。雖然我長相身材沒有特別出眾,但也不是不修邊幅的人,加上今天的服裝也是挑選過的,總不至於因為相貌打扮讓她退卻吧?難道還有什麼其他理由嗎?

  我邊想,邊撥著手機,然後挑望著站外的廣場四周,任何一個有可能的身影。她跟我約在花蓮火車站前的門口,如果人會到,那應該在我的視線範圍之內;周遭往來的人群也不算太多,如果是那種有約在身的,應該是可以認得出來。

  過了些會,我看見一個穿著米白素色連身洋裝的長髮女生,駐足在前方側門那端的玻璃窗前,低頭撥弄著掌間的那支手機。第一眼的印象便給了我這個直覺:會是她嗎?於是我快步走過去,靠到她的身旁,準備出聲詢問。

  不過,剛貼近幾許的時候,我便遲疑了,只能停下步伐在一旁觀望。

  因為,那女生在哭。

  她似乎是看著手機上的簡訊,然後一封一封地切換著;隨著停駐的每個片刻,斗大的淚珠也從臉龐滑落。如果是她的話,我唯一想到的是,她正在看那已故男朋友留下的簡訊。

  所以不接電話嗎?因為我打斷了她的回憶?甚或者,她其實是不想見我的?只是在……實踐一個承諾罷了?

  現在的情況我很難和她搭上話,更別說上前問些什麼,猶豫了許久,只想到一個方式去證實這個假設。我立刻撥打她當初給我的那支號碼,只要觀察她的手機是否在同時間震動或出現鈴聲,應該就知道是不是她了。

  然而,我聽著那端傳來熟悉的等待樂聲,長髮女孩的手機卻是不聞不動;她的身上或包包裡頭也不像存在有另外一隻手機在響,看來答案應該很明顯了。

  ……白痴。想太多。根本不是她。

  我嘲笑自己一番,把手機拿離耳邊;但正準備按掉的時候,女孩突然轉過頭來看著我瞧。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我楞了一會,所以指尖也就擱著,而我手機裡頭對方的來電鈴聲,就這麼隱隱約約地在四周傳遞著。

  很快,她把目光轉到了我的手機上,但不可思議的眼神很快便被落寞的表情取代。過些會,鈴聲結束,手機自動轉進了語音信箱,女孩的注意力這才回到了我身上。我先是遲疑了半秒,才意會到一件事,於是趕忙問道:「是妳嗎?」

  女孩沒有馬上回答,先是打量了我些會,才眼神充滿疑惑地反問道:「你在跟我說話?什麼是我?」

  「不是妳嗎?」我緊接著把她網路上的ID拼了一次。

  「咦?你是誰?為什麼會認識我?」女孩退了一步,微微顫抖著身子吃驚地望著我。而她的這般舉動,也著著實實地嚇到我。

  怎麼回事?不是妳約我出來的嗎?怎麼一副不知情的樣子?

  於是我吞了吞口水,把相約的事簡單提了一遍。

  「怎麼可能?我早就沒在上BBS了。」我話才說到一半,女孩便打斷道。我雖然也遲疑半晌,但仍繼續說了下去。

  當提到男朋友過世這件事時,她突然低下了頭,然後轉過身;看著她不斷抽搐的背影,我只得先停下這些會讓人傷心的對話。一段時間之後,感覺她情緒應該比較平穩些,我才輕輕問道:「妳……還好吧?」

  「我知道了。」女孩沒回答我,只是背對著我搖了搖頭:「我室友。」

  「啊?」什麼意思?什麼室友?
  「她一直說要介紹男朋友給我,我想是她吧。」
  「可是?」
  「現在……只有她知道我的帳號密碼,也只有她認識你。」

  「……原來是這樣。」我苦笑一聲,不知道該說什麼。兩個人就這麼尷尬地沈默一陣,她才轉回身子,點了點頭道:「對不起,讓你跑了這一趟。」

  「嗯,沒關係,那我回去了。」我說完,揮了揮手,轉身準備離開。雖然這麼說,但心裡卻是悶到極點;虧我一路上還在想怎麼安慰她、能不能幫上什麼忙的,結果竟然是這樣;我不否認懷著追不到見一面也好、很醜也沒關係可以當朋友的心態,但現在這情況,這實在是……太讓我意外,也太侮辱人了吧?

  「嗯,不然……我請你吃個飯吧?」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表情和口氣變得僵硬,她突然叫住我,似乎很無奈地說。

  「不用勉強了,我知道妳心情不好。」我轉回身子,努力擠出笑容地拒絕。

  「你不是一直很想……見我嗎?這,就當作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見面吧。」她淡淡地笑了笑,把手機收進包包,然後轉身往火車站外頭走去。

  我沒有思索太久,也先收拾著心裡的各種複雜情緒,跟上了她。

  然後,回想著相約那天,所有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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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
 
  2000年7月21日
 
  如果有一天妳看到這些東西,可能我已經不在了吧!

  一直沒有跟妳說,是因為這件事太匪夷所思。

  我想在自己找出真相前,不要增加妳的困擾。

  房門沒有上鎖,但我怎麼也推不開。

  與其說是堵了什麼東西,更像是有很多人在裡頭擋著。

  我肯定不是自殺,絕對不是。

  我開始回過頭尋找爸還有伯父他們自殺的紀錄。

  為什麼我到現在才發現這些?

  用四百條人命,換了四百年愛情……

  那是什麼世界?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麼?

  為什麼連他都不能解決?找這個人有用嗎?

  雖然找到了阿光,可是……想不到竟然是這個結果……

  我又去台大找阿光,他給我一個木偶,然後畫了一種符號……

  成功了!那個陣有用!這樣就可以把他們關在裡頭了!

  怎麼會這樣!在那裡受到的傷,竟然出現在我的身體上?

  真的只是夢嗎?我不知道!

  這些傷……先說是車禍好了。

  我的頭變得更痛了,那個聲音不斷在腦海裡重複著!

  不行!我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

  又失敗了?怎麼會這樣?完了!剩下幾個小時?

  還有什麼方法?

  如果我被困在那個世界,怎麼辦?

  如果我死了……詛咒可以結束嗎?

  不!這是最後了……我一定會成功的,妳要等我回來。

  我一定會回來的!

  羽瑄!我愛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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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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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死:7
不渝:137
暗戀:161
推薦序:191
版權頁: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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